司羽被捆住，動彈不得，坐在原地，仰頭看飄落的煙塵。

幾個鬼侍在宮殿裏飄來飄去，嘰嘰喳喳議論個沒完。他們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，畢竟早就死了，也傷不著自己。

“外頭已經打起來了啊。”

“大王能贏嗎？不能的話我先去投胎了。”

“你真以為這裏能下陰曹地府啊？我早去過了，人家壓根不收！”

“嘁，你瞧這不是有兩個人嗎，殺了他們，奪舍就能覆活了。”

……

王鳶見聽著鬼侍聊天，並不是真想殺了他們，只是無聊吹牛，況且也沒那個能力。

門外頭忽然傳來腳步聲，鬼侍好奇地飄出去，又被來人的架勢震得縮了回來。

“兇巴巴的，還以為是你家呢？”

“瞧著細皮嫩肉的，我喜歡這皮囊，勉強考慮一下奪舍。”

段昀沒在意鬼侍的議論，直奔司羽二人來。他錯開了王鳶見的目光，蹲在司羽面前，並沒有解開她的繩索。

王鳶見在旁看著，不知是否要提醒段昀，司羽現在已經不是他的師姐了。至少，冷至禮不會再認司羽，司羽也已經叛出靈遙山宗。

可司羽卻低聲和段昀交談起來。王鳶見盡量去聽，司羽修為在他之上，將對話都隱蔽起來。他只聽到段昀回答什麽“拿到了”。

昏暗的角落裏，看不清他們究竟遞了什麽東西。王鳶見心中升起不妙的預感，問道:“段昀，你要放走她？”

段昀背對著王鳶見，沒吭聲。他拳頭捏緊，半天，才轉過來，邁向王鳶見。他面色如常:“我不會放走師姐。我一直以來，都只想勸她改邪歸正。”

他覺得命運的捉弄有些荒唐了。

段昀的一生從流浪街頭開始，與他一樣穿著破爛衣裳的人，是他最開始的家人和老師。教會自己明搶暗偷，諂媚奉承。

他沒有姓氏，因為照顧他的老乞丐希望走運，就給他起名小運。老乞丐期盼段昀能討個棺材本。

後來，魔物撕碎了這群沒有庇護所的叫花子，唯獨讓小運幸免於難。他不知這算走運，還是倒黴。但段昀的人生從此刻才真正開始。

司羽救下了他，為他起名“段昀”。那時司羽說兩個字的名字不好，所以段昀叫她習習師姐。

段昀記得她錯愕的神情，旋即笑說，司習是我原名。

後來的許多年裏，段昀只敢在背後仰望司羽。看著她一騎絕塵，看著她談笑風生。他始終覺得自己沒有成為更好的人，始終停留在陰影之中。為了司羽，他會努力走向太陽底下，做個見得光的正道修士。

沒想到，未等他表露心意，他心中的神已被打下神壇，落入淤泥當中。段昀毫不猶豫要去找她，在魔界，舍棄性命也要找她。

段昀心裏覺得，司羽並不絕情，否則為何要主動在魔界和他相聚？還將不為人知的往事告訴自己，寄托新的期望於他。

但願一夜之後將是黎明。

外頭，魔王和鬼王打得不可開交，局勢亂成一團糟。鬼侍們已經在商量要不要逃跑。

過了一會，一個鬼魂幽幽飄回來，失望透頂:“外頭路被堵死了，完嘍，咱們只能坐著等死了。”

“咳咳，”一個老態龍鐘的鬼侍捶胸頓足，“蒼天啊，當年老夫就是被屋子壓死的，這下死了還要繼續遭罪！”

“等到何時才能轉生啊，我在這石宮端了兩百年水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。”

段昀去外頭打探回來，也說:“方才我來的路，也已堵上了。”

王鳶見疑惑:“石頭挪不開麽？”

司羽冷笑道:“挪不挪得開，你去試試不就知道了？”

王鳶見不知她打得什麽鬼主意，決定留在原地靜觀其變。方桃仍舊無精打采，一句話不肯說。

看司羽朝自己投來希冀的目光，段昀轉身又往外走去:“師兄，我去試試能否開一條路出來。”

石宮的建造還算不錯，裏面沒有塌陷的預兆。鬼侍們紛紛跑到更裏邊收拾東西去了，變成鬼，還是擺脫不了一身的家當。

這下殿中只剩司羽和王鳶見兩人，王鳶見怕她使花招，隔得遠遠的，聚精會神觀察司羽的動向。

司羽方才讓段昀給自己松松綁，稍微能活動了。她的手背在身後，不知是否在解繩子。王鳶見盯了一會，司羽擡起頭，和他對視。

“你一直看著我，現在不覺得男女有別了？”

王鳶見異樣地瞧著她:“你如今要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對付我麽？”

他實在難以想象，自己過去的師姐，要說這類話，來讓他移開視線。

“你不是和方桃情投意合麽，她竟能忍你一直打量旁的女子，”司羽譏誚著說，“別說什麽我是你師姐，我現在於你而言，不過是個普通女子。”

“……”王鳶見不堪其擾，幹脆掉過頭去。左右，司羽隔得這麽遠，也耍不了花招。

沒等到段昀回來，王鳶見猛地覺察身後襲來一物，他極快躲開，瞧向那暗器，原來是一塊薄薄的石磚。

偷襲？王鳶見沈下臉，做提防狀，再次把目光聚在司羽身上。

然而，這時，司羽卻說:“我想通了，在這裏左右沒有生機，不如你救我出去，我將殘玉給你們。”

若是沒有那塊石磚，他興許會信。王鳶見沒有搭理司羽，往殿門口看去。他隱約嗅到不太對勁的氣味，還沒來得及屏息，那氣味已經鉆入體內。

腦子一陣昏沈，讓他反應也遲鈍下來。從右面甩來一道術法，直直打在王鳶見脖頸上。他倒在地上，身體已經不能動彈。

司羽甩下早已脫落的繩索，走到王鳶見身邊，蹲下，從懷裏拿出一把團扇。

“招魂扇？你何時拿到的……”王鳶見大驚。這分明是尋霏交給印雪宴的東西，怎麽會落在了司羽手中？

“我自然有辦法拿到手，你也不必知道。”司羽拿著扇子，輕輕扇動，其中的風透涼，從王鳶見的衣襟裏鉆進去。

原本，招魂扇是對付靈獸，將它從嬰孩體內吸出，這下，也可對付王鳶見體內的方桃。

腦袋裏同時充盈著混沌和刺痛感，王鳶見感覺渾身的骨頭都被蟲啃噬著。他好像失去了身體的一截，感到無比空落。

方桃的魂靈一寸一寸飄出體內，境中成了無人的荒山。

司羽看也不看方桃一眼，把她收進了壺中。一切都在片刻間發生，不給王鳶見一點反應機會。

是段昀剛剛幫助司羽解開了繩索？王鳶見已經沒力氣去想了。他艱難地開口:“你不要傷害方桃……”

“方桃還輪不到我做主，我會把她獻給魔王。”司羽剛說完，忽然覺得不對勁，腳下一軟，直直跪倒在地，往右吐了一口鮮血。

她捂著心口，不可置信地盯著王鳶見。他雖然動彈不得，卻靠念力催發了銀針，刺入自己關節。

“你，竟要我落得殘廢下場？”

王鳶見臉上現出與容貌違和的狠戾:“你敢讓方桃死，我為何不敢叫你殘廢？”

司羽發覺銀針還摻了毒，神經被麻住。她在丟過去的石磚裏灑了迷香，很快，王鳶見中的迷香就要失效了。

到時候，她會處於下風。
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，兩人對峙，一言不發，內力卻奔騰不息，如磅礴浪潮翻湧。這是場無聲的對戰。

王鳶見從沒這樣想要贏。他一向謙和，與人比試也只爭第二。尤其在好勝的司羽面前。

往日他興許會不敵司羽，但在此時，很難說。司羽已經入魔，她的雜念便是最大的弱點。王鳶見想，君子論跡不論心。他心雖有魘，卻向正念。

指尖的觸感一點點恢覆，王鳶見正欲搶奪司羽的銅壺，卻被身後一道新的力量控制住。

沈鈴問不知何時出現在此處，盯著他們淡笑:“你做得很好，既然拿到了殘玉，戲我也看夠了，走吧。”

他將王鳶見甩在地上，拎起司羽，往她身上點了幾處穴，拿過司羽手中的壺和殘玉，一掌打裂頭頂的石板。

石宮也坍塌了。沈鈴問一眨眼就消失在視線中。

司羽踉蹌著走了兩步，段昀忽然喊住她:“師姐，你利用了我，對嗎？”

她不知為何，心中一點也不痛快。明明一切都做到了。司羽沒有回頭，倉皇逃走了。留下段昀對著一片廢墟悔恨交加。

他無意中成了叛徒的幫手，害得山宗一直以來的努力全部付之東流？可是，她明明說，自己只要招魂扇來救死去的家人。

司羽從最開始就在騙他。

段昀心覺再無顏面見人，撿起一塊石磚，閉上眼，往脖子上割去！

然而，預想的刺痛沒有到來。隨著一道撞擊聲，燕明衣出現在眼前。是她拋了顆寶珠過來，打落石磚。

段昀不解:“你為什麽要救我？我害得你們……”

向觀揮手:“好了，不要惡語相向。你既然有心，不如將功補過。殘玉到了魔王手裏，還有拿回的機會，全看你決意如何。”

燕明衣說:“我對你沒有好感，你為一段虛無縹緲的感情，能把摯友、師門都拋之腦後。該說你勇敢，還是自私？但人命沒有值不值，能救我便救下。”

段昀這才正眼看向燕明衣。她舉手投足都像朵雲一樣，遇見的短短時間裏，即便受他冷眼也不反駁，好像溫和得沒有鋒芒。

但原來是他想錯了。燕明衣只是不想和旁人關系搞僵，她能說出帶刺的話，卻選擇了最溫和的一種，或是直接緘默。

段昀有些羞愧。他低著頭:“抱歉，還有……謝謝。”

四周的煙塵都散去了，鬼侍才紛紛跑出來，不久，傳來那老鬼的哭嚎:“大王駕崩了——哎呦！”

一個小鬼附和著:“太好了，恭喜恭喜，你現在自由了！”

王鳶見問:“鬼王死了？”

燕明衣垂頭喪氣:“是，魔王殺了祖父，或者說，加速了他的羽化。興許這對祖父來說，是個好結局。”

“那冥海呢？”

向觀一面清理碎石開路，一面說:“冥海最初被人下了咒，來此的生人都不得離開，故而囤積許多怨魂。魔王闖入後，把咒給破除了，這些魂魄想必都會漂流在外。”

那老鬼搭話道:“也不一定，我們若是奪舍了修士的身體，還能做個鬼修！”

燕明衣想起，印雪宴說過，召辰殿如今的掌門萬坤，就是個鬼修。她疑惑道:“鬼修，你們如何能吸收靈力？”

有個知曉內情的鬼侍說道:“修士把天地靈力當做養分，我們鬼，當然就是吸收人咯。只不過這做法真遭天譴，想必死了會下地獄，我寧願當鬼也不害人。”

“可是我們之前那個頭頭不是幹了這事嗎？聽說他現在混得蠻好。”

“哼，混得再好，遲早也是要死的。不如早點死，少走八十年彎路。”

鬼侍們完全沒為鬼王之死傷心，他們歡笑著，尋找著下一個歸宿。畢竟在鬼的眼中，死是最稀松平常的事。

沒有旁的事能讓他們害怕。

走出裂谷後，站在原野上觀看這一片，已經是宏偉的廢墟。在上來時，熔巖河蔓延過了石宮，將裂谷底下溶解為一片灰燼。

這熔巖能把冥海底下的白骨也融化，吸引不少食屍鳥飛過去觀看。高大的樹木，竟長出了一星半點綠葉，在荒蕪的原野上格外醒目。

向觀說:“這一片，如今用鬼王的屍身做養分，也能再次煥發生機了。”

每一次羽化，都會給天地帶來新的靈氣。鬼王畢竟是千歲之身，積攢下的力量，即便渾濁，也能讓枯木逢春。

燕明衣回頭，看原野上的飛鳥。在這片牢籠般的土地上，唯有鳥兒守住自由。

但從今日起，每一個困頓的魂魄，都獲得了新生。

羽化之後，沒有魂魄。鬼王終其一生，都在奢求愛人能夠覆活，他將此生歸為簡單的三個字謎，也希望有人讀懂他和她的故事。

到最後，都是殊途同歸，不過差了些年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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師兄總是打輸，好弱哦（嘆息）不然給他加點主角光環吧（？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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